徐晔點點頭:“不錯。”
兩人之間的厚障壁已經漸漸消融,如今說話肅慎便直來直往了很多,他看着江面說道:“那些投降的,雖然膝蓋跪了下來,但漠北都知道,他們背地裡都瞧不起我們,好像梁國人,都是善人。”
“你們隻知道秋高馬肥,漠北便要劫掠邊關,你們覺得邊關互市納貢,漠北人人貪婪,但是你們漢人——你們占着中原,江南更是富可敵國,憑什麼你們過着好日子,我們漠北就要看天吃飯,忍饑受凍?”
“你們的大炮朝城下打去的時候,難道不也在殺戮麼?”肅慎眼中閃着淚光:“我哥哥,父親,屍骨無存!”
徐晔沉默不語,肅慎繼續說道:“那時候我從京城逃出去,已經到處是流民了,山東、晉中百姓人人相食,餓殍遍野,你們一幹王公貴族,還為了破瓶子畫兒,一擲千金,連富戶的狗,都比窮人吃得好,你說,到底憑什麼?”
“城破的時候都有人聽曲兒,那老頭妻兒受辱都在當縮頭烏龜,寶貝瓶子被打碎了,直接哀嚎着撞柱而死,你們梁國上上下下,簡直爛到了骨子裡!”
徐晔悠悠歎了一聲,說道:“晚來風涼,回罷!”
他率先走進船艙,肅慎看着徐晔清瘦的背影,走進霧中就此再也不見。猛然生出一種恐慌來,好像徐晔會就這樣離開自己,他快步跟了上去。
入夜,霧更濃了,一下子冷了起來,徐晔手腳冰涼。
肅慎用過晚飯後便又要急匆匆出去,臨行前對徐晔說道:“一切小心,等我回來。”
徐晔朝他笑了:“好啊,我等你。”
肅慎忍不住在他唇角印下一吻,小聲說道:“我已經向皇上讨了恩典,等到了金陵,我們便不走了,就在江南住下來。”
門口侍衛喊肅慎名字,徐晔含笑看着他,肅慎臉一紅:“我走了。”
徐晔聽得他在門口又叫侍衛提高警惕,在心裡默默說道,對不住。
他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茶,也不喝,隻是看熱氣蒸騰、上升、消散
。
他将那本《桃花閣》揣進懷裡,走到窗邊,猛地拉開,幾乎就是在同時——
江風帶着一身炮響,繼而是喊殺聲撲面而來。
徐晔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霧,遠近朦胧一片,一瞬間,連喧嚣都似乎離得遠了。
好像又回到了城破之時,對身邊的一切,徐晔總是有種抽離感。
可是,為什麼心裡有一塊總是空落落的呢?
早在把南巡的訊息遞給南梁暗探,他不就已經能預料到如今的場面嗎?
難道一切不是他求仁得仁麼?
“呀!從來富貴尋常夢,千秋萬代換個遍,春花秋月何時了……”
好像有一道聲音,指引着他打開艙門。
喊殺聲更大了,人影綽綽,火光幢幢,時局不也一樣蒙着一層霧看不清楚麼?
昭陽、太子、肅慎、父親……人和物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掠過,輕飄飄地什麼也抓不住。
唯有懷裡硬邦邦的書冊,帶他回到了實處。
侍衛都離開去了大船那邊,甲闆上空蕩蕩一片,徐晔走到船舷邊上的時候,遲疑了一下。
肅慎……應該再也不會來了。
對肅慎,說再多對不住也無益,徐晔默念道:容我起個私心,不敢奢求來世,但隻留個念想,要帶着你的話本下地獄了。
他縱身一躍。
船艙裡一燈明滅,人走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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