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湛在那邊的偏殿沐浴更衣,有人重新為他裹傷。我披着袍子悄悄看了他一眼,他的傷其實并不重,傷口似乎也不是很深,隻是傷的位置不好,位置很刁鑽,在肩胛下面,應該隻要一擡胳膊就會很疼。他似乎不想讓别人知道他的傷。也對。太子的事情從來都是大事。小事也是大事。如果對外宣稱太子受傷了,恐怕又會在宮廷中,朝廷上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很多人會因此受到牽連。有人會下被下大獄,有人會因此而喪命。至于那些無辜被旁人借機陷害的,踩人上位的,更是數不勝數。其實……文湛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他至少還是有一絲半點的慈悲,不算一個徹頭徹腦的壞蛋。當然,和我這樣的好人是沒得比了。我幾乎是蹿到壽春宮的。我應該很虛弱,真的,因為太子在我身上的所作所為,我應該病如西子,捧心而泣,然後一步三喘,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蹭到壽春宮,可是,我真的無法等那麼久,真的。——我爹留宿壽春宮!!這可是自我懂事以來,聽到的最恐怖的消息。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明天将要被奪爵,推出午門斬首(這都是戲文裡的話,其實我朝殺人從來都需要三法司定案,三堂會審,然後由皇帝陛下朱筆勾絕,秋後問斬,從來沒有人,這裡面包括我爹,我爺爺,還有曆代先皇們,都不會直接把人推出午門砍脖子的),我也不會如此驚慌,真的。我要盡快趕到壽春宮,我要親眼看看,那兩個人是怎麼脫了鞋上炕,親密相處的!一想到我爹曾經被我娘的火紅火紅的胎記吓的掉下龍床我就想笑。而常常為自己無緣看見那個場景而暗自扼腕。如今我有幸可以親眼看見他們兩個人牽小手,溫柔軟語,也許還有坐大腿,或者喂酒之類的事情(我爹很風流的),不知道我爹對着我娘臉上的胎記是否能咽的下去飯菜,也不知道他抱着我娘的時候是坐我娘這邊,還是躲到看不見胎記的那一邊去?……這簡直,簡直就是……哈哈!!我不是幸災樂禍,我發誓,我真的不是在幸災樂禍。壽春宮因為不是後宮主殿,所以屋頂沒有那麼高,也沒有那些纏纏繞繞的蓮花圖案,這裡的殿頂是用楠木重新雕刻的,吊的很低,隻比普通人家的房地高出二尺。所以壽春宮這邊的宮殿并沒有宮殿的樣子,反而像一個富裕地主家的大瓦房。正宮娘娘不會住這樣的屋子的。一看就知道這是小老婆的住處。可是,當我邁進壽春宮的時候,看到的好像和我想象的又不一樣。幹淨,非常的幹淨。不但窗明幾淨的,就連氣味都是幹淨的,還有清淡的茶香。轉過花廳,忽然聽到我爹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煩,“研墨要像一個方向研磨,不要這邊研三圈,那邊研四圈的,好像在搗蒜。”然後是我娘的聲音,很是委屈,“陛下,您别吼我,怪害怕的。”我爹的聲音,“不是吼你,隻是有些心疼被你糟蹋的墨,……诶,你和你兒子一個樣子,除了吃,别的什麼都看不出個好來。即使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放在他面前,也不如一隻燒雞、兩個肉包子得他歡心。”我郁卒。有這麼說話的嗎?好像我就是一隻吃貨。我連忙出聲,“爹,您這是嫌棄我呢。”靠近花廳那邊,我爹就靠在長椅上,周圍擁着豐厚的白色狐皮,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薄絲綿袍,腰下面蓋着白色的缂絲被,手中是一杆白色象牙長煙杆。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的姗姗來遲有些不滿。而我娘更有趣,她不顧雙手和袖子上沾染的全是帶着香味的名貴徽墨,然後好像普通村婦在衣裙上擦油手一般把手蹭幹淨,這才過來,正要拉我的手,卻忽然又縮了回去,然後恭恭敬敬的對着我說了一句——“殿下。”我連忙向旁邊一躲。我知道,這是規矩。我娘的身份地位在那裡擺着,她血統不夠高貴,她不是皇後,不是我爹的正妻,所以即使我明明白白是從我娘的肚子裡爬出來的,可是我名義上的母親依然不是她,而是那個恨不得掐死我的皇後。多麼荒謬!就像太子說喜歡我一樣的荒謬!但是,規矩是規矩,人情是人情。我可從來沒有覺得我自己是皇後生的,我娘就是我娘,即使宗法玉碟上不這麼寫,後代史書上不這麼寫(沒有她的名字,而寫我的生平的時候,也許隻會寫上一句——生母不詳),她也是我娘。我一把拉過我娘的袖子,走到我爹面前問,“爹,這是怎麼了?”我爹用象牙長煙杆敲了敲旁邊的書桌,淡聲說,“以後不許叫爹,要稱呼朕為父皇。”聽到這些話,我不由的向後退了兩步,忽然有一種泰山崩塌,從十八盤上飛來一個大石塊把我爹砸懵的錯覺。我,“爹……?”我爹看了看我,我忽然有些傷感。也許是病,也許是傷,我爹越發的顯老了,連他的鬓角都有些花白了。臉色雖然不那麼糟糕,可也絕對說不上好,蒼白的過了頭,倒像戲台子上那些滿臉塗粉的大奸臣。他看着我,忽然歎了口氣,用煙杆指了指擺在躺椅旁邊的棋盤,說,“坐這邊,陪朕下盤棋。李芳,你讓太子也進來,别在外面站着。現在是隆冬臘月,院子裡面站的久了,小心得風寒。”這個時候我才看到,李芳正在旁邊煎茶。我也才知道,太子居然一直站在壽春宮外面。我說,“還是爹……”我爹看了我一眼,我連忙改口說,“還是父皇耳聰目明的,我剛從東宮過來,都不知道太子也到這邊來了。父皇沒有看外面,您是怎麼知道的?”我爹斜了我一眼,一嗤,“除了吃,你還知道什麼?”我連忙打開裝棋子的小簍,把黑子遞給我爹,然後狗腿道,“自然還知道陪父皇下棋呀。”“哼。就你那兩下子也叫下棋?”我爹不以為然,“你小的時候可是請了黑國手解蘊解大學士教你手談,你可倒好,上課打瞌睡,下課抓泥鳅,三番四次的跑到禦膳房去偷吃,下棋是一招沒學會,倒是胡鬧的自創了一個‘五子連珠’新棋法。說什麼無論橫平豎直的,隻要有五個棋子連成一條直線,就算赢棋。”我說,“父皇,我聰明吧。”我爹鄙視我,“哼!聰明?你那個棋譜創出來不到一天就讓文湛學會了,連赢你十六盤,氣的你毀了一張好棋盤,那可是和蘇太子的遺物,珍貴的很。”我說,“不就是張棋盤嗎,不能吃不能喝的,砸了砸了呗……”随口剛說出來,又想起剛才我爹他老人家還說‘……诶,你和你兒子一個樣子,除了吃,别的什麼都看不出個好來。即使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放在他面前,也不如一隻燒雞、兩個肉包子得他歡心……’,忽然覺得,這個塵世上,真是知子莫若父呀。可忽然又對我父皇這種洞察力有了一種恐懼。我很怕他忽然問我——“你這麼晚才來,你到東宮做什麼去了?”這讓我可怎麼回答啊?我頭疼。我一邊頭疼,一邊抓過白子,跟着我爹擺棋譜。這‘五子連珠’雖然說是我搞出來的,可我這個臭棋簍子并沒有因此而變成一個光鮮的棋簍子,依然很臭。我爹對學這個‘五子連珠’不屑一顧,可他依然比我下的好,我需要全神貫注才能在他手下走七八個回合。太子似乎進來了,他并不說話,而我娘則用不知從哪裡新學來的規矩向他問安。他的身份更加貴重,他甚至可以無需理會我娘,因為他是儲君,而我娘隻是我爹的侍妾,身份自然是天差地别。如果太子高興,在我爹龍歸大海之後,他甚至是有權力命我娘當即殉葬的。可能太子也被我娘新學的規矩搞的有些丈二和尚,我聽見他低聲還禮,李芳捧茶,他坐在一旁。我隻是走神了一下,就被我爹封死了棋路,他的手指點點棋盤,我看這盤棋局,已經是前後左右一共三條線連成五子,他讓了我兩步,我依然還是輸的一塌糊塗。我抓抓頭發,哭着臉說,“父皇,您有什麼事要差遣兒子就明說吧。您明明知道兒子不會下棋還抓着兒子陪您擺棋子,我飯還沒吃,正餓着呢。”我爹隻一句,“那就忍着。”我的臉當即就挎了。扭曲的比苦瓜還苦瓜。這個時候,我娘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參湯過來,我連忙站起來想要幫她端過來,誰想我爹又來了一句,“過來,仔細看看,你從第幾步輸的?”棋都輸了,反正我這輩子是赢不了他了,那要算清楚我下到第幾步再無轉圜餘地有什麼意義嗎?而然我這個老爹卻固執的很,又看了我一眼,問我,“第幾步?”我低下頭,仔仔細細的看着棋盤,仔仔細細的回憶,回憶我們走的每一步棋,我娘把參湯端了過來,放在一旁,在我細細數過哪些棋子之後,我依然還是不清楚,我從哪裡開始一招走差,滿盤皆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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