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和死人安排得井井有條,周楹看不出侯爺需要誰陪。
不過反正他也沒什麼别的事,不趕時間,開明修士們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跑來問安,誰來打招呼,周楹就對誰一點頭。
可有可無地,他把玩着心魔種,還是停留在了花盆上,和侯爺一起望向金平上空懸而未決的渺茫天光。
此時,城中蟬蛻級别的靈山輿圖之争,已經不是築基以下的蝼蟻們能看的,林宗儀早撐開了臨時芥子,從丹桂坊望去,天上一片混沌,連風都停了。好像永遠矗立在丹桂坊一頭的青龍塔不見了,丹桂坊一下變了樣子,天都空了一半,不知弦月再上天,要往哪裡挂。
扶着家人,在新搬來的藤椅坐下,永甯侯不忍看周楹,有些枯瘦幹燥的手掌輕輕撫摸着轉生木的樹苗——不久之前,周楹将轉生木盆景送回侯府時說過,士庸回來是個信号,說明靈山已經勢微,正統捉襟見肘,再抑制不住瘋長的邪祟,以後必多生亂,請他準備好。
白令和奚悅這才一起用一記“迷惘劍”在侯府布好了的劍陣。迷惘劍是北曆叛逆瞎狼王的本命劍,劍氣可撼動别人道心,對方才那自稱“士庸朋友”的邪祟似乎有奇效……想必侯府這陷阱就是為他量身定做。
殿下還說,時局至此,該到他築基入道時了,不要告訴小寶,以防他不老實回家,再節外生枝。
入什麼道,他不用說,侯爺已經明白。
“我年輕時想過北上,未能成行。”侯爺氣力有些不足,輕輕地說道,“你母親為了保住你,決定留下。其實她自小嬌生慣養,性情柔弱,那會兒不過就是個沒經過風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要是我真下定了決心,強行把她帶走,也不是不行……隻是我當時有老母,有弱妻,有了紫衣做借口,終于還是妥協。我們這一代人的懦弱,都讓你們擔了。”
如果身負雙重詛咒的孩子沒出生,當年就不會有神識将無渡海一角撕開逃出去,梁宸不會誤入其中,不會走到岔路,被輿圖誘惑,轉生木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此後種種,一切都不會發生。
周楹和奚平,一個可能胎死腹中,一個大概會變成北絕山腳下的羊倌,不會被迫走向各自孤立無援的“道”,因無罪而在人間服刑。
侯爺的手落在花盆上,忽然發起抖來:“殿下,阿楹啊……你外祖母要是知道,将來泉下……她要怪我的。”
周楹不痛不癢地勸道:“蟬有盡,人有壽,靈山終也有一老。此乃千百年前埋因,如今結果,無論如何,世道紛亂也是在劫難逃,不是您一念能改變什麼的,舅舅不必多心。”
說話間,奚悅和幾個開明司半仙用符咒将周樨的屍體清理幹淨,受損處仔細縫合好,奚悅又将自己身上的寶藍外袍脫下來蓋住他,擡進了侯府院中。
逝者經過,生者便一起緘默。
周楹出于禮節,目送了他這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最後一程,手中把玩着那關着兇手的心魔種——心魔種裡時與空都是虛幻,與外界不一樣,這麼一會兒工夫,濯明已經又一次跟着懸無上了三嶽山,又一次被辜負、背叛。
在那萬花筒一樣的棱鏡幻境裡,他又一次開啟了自己處心積慮的複仇。
他報仇的時候能心無旁骛,大仇得報時,他快意到近乎死而無憾,但緊接着,就又會從狂喜中跌落,陷入到無休止的絕望中,以至于再次瘋狂,再次走到絕路……再次被幻覺中的懸無一句話叫走,重複他這一生。
周楹忽然注意到了什麼,手指尖抵在心魔種上,一縷煙從濯明的神識上飛了下來。
周楹捏住那縷輕煙,聞到了一股靈獸飼養場才有的騷臭氣息。那煙一碰到人,就想往七竅裡鑽,周楹隻覺自己平穩的心跳陡然變了,被那輕煙攫住,像是陷進了泥裡,同時吐息有些不暢。他觀察片刻,感覺這是某種近乎于“悲意”的身體反應。
周楹便凝神鎖定那煙,用清淨道心将其撞散了。心跳歸位,他也明白了這煙的用處——這應該是馭獸道特有的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大獵物的情緒。
王格羅寶。
這“一身多賣”的蜜阿叛逆,背叛淩雲山得到了聖人道心,翅膀一硬就勾結濯明背叛蜜阿族長,篡權上位後果然不甘心被蓮花印控制驅使,轉手反噬無心蓮,實在是個人物。
周楹一挑眉,見心魔種裡的濯明脫離了王格羅寶的幹擾,卻隻是原地愣了愣,擡頭往外看了一眼。
那雙同屬于頂級靈感的眼裡不知看到了什麼,濯明并沒有“大徹大悟”,反而繼續喊着“師尊”,自願往心魔種中更深處沉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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