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嘉許地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個多嘴多舌的小婢子,總算沒給娘子我惹禍。日後啊,多聽青鸾的話,娘子我保管給你許個俊俏點的小郎。”
孫桃嘴裡不依,一直撒嬌到院内。待她去了,青鸾笑着上前道:“娘子也該管束一下了,這樣野的性子,保管不出意外。”
“我省得的。”秋姜望着這小婢歡欣雀躍的背影,由衷開懷,擡袖掩了微笑去。
冬日入學雖是此地舊俗,每年的三四月卻是士子士女求學的盛季,但凡有大儒名士在某地結廬暫歇,便有數之不盡的向學之子慕名而來,登門求拜。王恭和謝遠二人在東郊太羅山暫居的消息一經傳出,各地士子不遠千裡前來求學,原本罕有人迹的太羅山也愈發熱鬧起來。
王恭祖籍徐州琅琊郡,本是琅琊臨沂人,是琅琊王氏直系一脈嫡系子孫,永嘉之亂後琅琊王氏南渡長江,遷居至會稽山陰一帶。南朝劉宋、蕭齊乃至南朝蕭梁前期,此地大多數時候為南朝屬地,但因位于南北交界的重鎮,貫通四州,扼守中原,又瀕海而立,素來是戰時必争的險要之地,每有南北征戰爆發,必然首當其沖,到了元嘉時期,一度又被北魏攻占。王恭當時年幼,便随着叔父一同到了北朝出仕。後來,他厭惡了官場,看淡了名利,便辭官歸隐,與謝遠一同周遊各地。
自東晉八王紛争以來,戰争頻發,政權更叠頻繁,又因門閥之風盛行,時人皆重家族而無國域之分。像王恭與謝遠這樣聞名遐迩的名士,無論南北兩地的士大夫還是庶民都極為推崇。所以,來太羅山求學的不止北地士子,更有不少渡江南來的文客,一路結伴,言詩作賦,将書香文墨的大雅之風帶到四方人家。
琅琊王氏是儒學世家,素來秉承孔夫子“有教無類”的宗旨,隻要誠心向學,無論男女老幼、士庶之别、束脩多少,一律接納。
秋姜在謝氏的學堂内與人龃龉結怨,也不耐天天與一些小姑争論,在謝衍的允許下,三月初旬便喬裝一番入了學堂,如今在“天”字号草堂就學。這便是古代的“快慢班”了,天字号草堂聚集的多是士族子弟,對應的則是地字号和黃字号了。這倒不是先生偏心,這個年代,絕大多數資源掌握在士族高門手裡,寒門子弟想要獲得豐富的知識實在太困難了,哪怕資質出衆,同等條件下也難以和士族子弟相比。
太羅山是盆地,四周高而中間低,冬暖夏熱、降水豐沛,谷中四季常春,花木鬥豔,中間低窪處有一條明亮如鏡的小湖泊,風景極為秀麗。久而久之,士子們便不在簡陋的草堂舍内住宿,沿着湖泊建起一幢幢高腳木屋,既防潮又可抵禦蚊蟲。
天字号草堂的學生大多住在東岸,出身士族,房屋構建極為奢華,地字号次之,位于西面,而黃字号學子大多是寒庶子弟,基本縮在最簡陋的南邊角落裡,有的隻搭了幾個草舍。
現在不過是初春,谷中卻非常炎熱,這日休假,秋姜便隻着了薄薄的一件大袖衫躺在木屋内納涼。室内竹簾低垂,将窗口的陽光切割成密密的長條兒,隻餘些許光亮影影綽綽地落在昏暗的地闆上。錦書和孫桃一左一右給打扇子,有時窗外也卷起風,将一溜兒竹簾子吹得啪啪作響,旋轉地碰撞在一起,聲音像極了遙遠地方傳來的風鈴。
她這樣閉着眼睛翹着腿兒搖晃,慢慢地仿佛要升起來,到了夢境裡。有人為她煮茶,茶色酽酽,送來淡淡的香。這樣妄想着,情不自禁就笑出聲來,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驟然驚醒,擡頭便見孫桃在她頭頂好奇地望着她:“娘子做什麼美夢呢,笑得這麼開懷?”
她早收了手裡的扇子,也不知偷懶了多少時候,秋姜心裡更惱怒被她打斷:“你總是這樣沒大沒小?主子休憩也敢打擾?”
孫桃有些委屈,指指隔着重重帷幔和門簾外的長廊大聲道:“有人尋你。”
“尋我?”秋姜從涼榻上起了身。她到此地後雖與人為善,但也沒有過從深交的人。心裡雖疑惑,手裡已經披了件大開衫撥了簾子走出去。
長廊兩側種滿了槐樹和芭蕉葉,烈日炎炎下獨留一份清涼。秋姜踩着樹葉的影子踏過廊下的木闆地,四周格外安靜,隻有她腳步落地的嘎吱聲響。遠遠的,一個年輕男人負手背對着她安靜地側立于廊下,微微仰着頭,望着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有風卷起他雪色的袍角,露出玄色的錦靴。
秋姜不由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這樣炎熱的天氣,谷中大多數人都蹬木屐,包括她自己,居然還有人這樣一絲不苟地着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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