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時此刻,他從杜士儀的話中察覺到了自己從前根本不曾想過的隐情,臉色立時冷冽了下來。他卻也不是輕信的人,轉身來到盧聰面前拱了拱手,用恭敬而又懇切的語氣問道:“盧郎君,如今山茶真的已經賣到了這等高價?”盧聰剛剛眼見得杜士儀借着父親的名義讓那位葉鬼主變了态度,等到發現對方轉到了自己的面前,呆了一呆之後,他就苦笑道:“阿爺自從到了雅州之後,就酷愛飲茶,又不肯假手他人,收受饋贈,所以這茶市我也是常常親自去的。這三年間,茶價已經暴漲了一倍不止,而蒙山茶,或者說蒙頂芽尖更是束帛難求一葉,這并非杜侍禦杜撰。”倘若說杜士儀所言,葉鬼主心頭還有猶疑,那麼,盧聰也如此說,他心中就信了。他對于盧奇這位雅州都督一直敬服得很,對方又不曾挾恩圖報,人也是他自己認出來的,怎會有假?而且,當他去看趙冠生時,就隻見往常這位一直以出手大方聞名的行商趙郎,這會兒已經滿頭大汗。面對這幅光景,杜士儀斜睨了趙冠生一眼,又淡淡地說道:“茶引司雖則是初設,卻也從來不向茶農收稅,而是令收茶的茶商一定要先購茶引,然後方許買茶。為防他們壓價傷農,更是定出了一斤茶半匹帛的官府指導價。不知道趙郎和葉鬼主一向交易的,是什麼價碼?能夠讓葉鬼主一口答應,絕不會把茶葉賣給别家,而是一定會留給你?”民不和官鬥,這說的是明面上,至于背地裡若是能夠不露痕迹使什麼絆子,那是本事,趙冠生此前就是這麼對自己說的,再加上他們這些稍小一些的茶商也串聯了好幾個起來,自忖和下頭各處茶園茶田的種茶人直接打交道,不是沒有一争之力。可此時此刻真的交鋒,他就知道自己實在是錯得厲害。他已經不再以為今天杜士儀此來是剛巧撞上了自己,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分明對方是有備而來,以有心算無心!“這個……這個……”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最終隻能抱着最後一絲僥幸辯解道,“我和葉鬼主交易多年,兼且量大,又一向預付錢,所以價碼上自然比不上那些财大氣粗的豪商……”“可趙郎之前對我說,那些豪商自恃财力雄厚,所以會把價格壓到遠比十斤茶一匹帛更低,于是說服了我用往年五斤茶一匹帛的價格,将今年村寨所産的茶葉全都賣給你,還好似吃了多大的虧!”葉鬼主既然醒悟了過來,哪裡還有那麼好糊弄,頓時眉頭倒豎:“枉我讓村寨上下把你當成貴客,每逢你來,必然會拿出最好的積存貨色,宰羊殺雞,拿出所有的山珍野味,傾其所有招待你,沒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奸猾之輩!你給我滾,日後若是你再敢踏進此地半步,休怪我不客氣!”趙冠生在葉鬼主的這番呵斥之下,一時不禁連退數步,一時心中暗自後悔。和葉鬼主打交道時間長了,他自以為已經摸清楚了這些山民的底細,知道他們不懂得價格波動,自然存着欺詐的心思,多年下來順順當當既賺了大錢又賣了乖,可現如今一朝被拆穿,他非但顔面無存,而且倘若這消息傳開,他就不要再想在雅州周邊的這些編獠熟戶之中做生意了!這些編獠不是那些隻會打打殺殺的生羌生蠻,如葉鬼主這樣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會參與到各部聯合選舉大鬼主的會議,而那種時候各家會互通有無,他的名聲就會徹底臭了!然而,此事卻還并沒有完,正當他灰溜溜要走的時候,卻隻聽杜士儀沉聲說道:“葉鬼主,既然你不想和這位一直交易的趙郎再打交道,茶引司所給兩斤茶一匹帛的指導價,倘若别人覺得高不願收,茶引司卻也是可以直接收的。倘若葉鬼主不介意,我可以吩咐人立時過來,錢貨兩清。我卻還有話想問這位趙郎,能否請葉鬼主稍息一時之怒?”兵不厭詐對于杜士儀,葉鬼主并不熟悉,從趙冠生處道聽途說來的那些消息既然不可靠,他對于和這麼一個年輕人打交道,原本會有些謹慎。然而,盧聰既然在這裡,錢貨兩清這四個字的誘惑又實在太大。再加上他很想真正确定一下,趙冠生是不是真的長年以來一直在克扣山民的血汗錢,于是,他眯了眯眼睛之後,就斬釘截鐵地說道:“好!”倘若能夠,趙冠生恨不得自己剛剛聰明一些,聽到那個滾字就立刻夾起尾巴開溜,如此也不用一行人全都被扣下來。眼看杜士儀派人回雅州城内報信,眼看葉鬼主召集了村寨中的長老,對衆人大聲解說了之前那些事,眼看那些往日對自己殷勤熱絡的山民,一下子都露出了切齒痛恨的表情,甚至還有人高聲喝罵,仿佛要卷起袖子動手,他那張臉一下子變得毫無血色蒼白一片。而他更沒有料到的是,杜士儀婉言謝絕了招待,卻把盧聰推了出去,讓這位山民們的恩人盧都督之子猶如衆星拱月一般受到了貴賓一般的禮遇,而杜士儀和那位裴禦史,則是直接借了一處屋舍,把他提溜到了面前。在這種情形下,他就是想設法通過買通山民逃回去也絕不可能,一時間隻覺如坐針氈。“你确實心計手段都不錯,唯一欠缺的隻是一點運氣而已。”身為一個商人,平素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妥協,而不是随随便便和那些遊俠似的動辄逞匹夫之勇,因而,在認清現實之後,趙冠生就決定妥協了。因而,見杜士儀并未疾言厲色地質問他之前那番瞎話和設計,他稍稍松了一口氣,連忙換了個更加恭敬的跪坐姿态,滿臉惶恐地說道:“杜侍禦恕罪,我隻是一時糊塗利欲熏心,并不是有心和……”“像你這樣存有僥幸之心的行商,整個雅州城内有多少?”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趙冠生先是一愣,緊跟着就露出了有些猶疑的表情。然而,一直以來話都很少的那位裴禦史,卻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單單诋毀朝廷命官,違制買茶這兩條,按照新的制令,似乎足夠你徒一年了。就算降一等,九十杖的滋味似乎也不好挨。”此話一出,趙冠生方才猛然意識到,這不是平時和自己做生意時可以讨價還價的對手,而是一個不好就能夠讓自己家破人亡的朝廷官員!這年頭的禦史台三個字遠比大理寺更加可怕,須知從前宇文融這個從禦史起家的煞星廉察天下的時候,據說曾經有刺史被他一本參倒,接下來流配嶺南連個音信都沒有,更何況他這個區區商賈?即便這兩位未必有宇文融的強勢,可也不是他能夠惹得起的!知道把柄落在了别人手中,他隻得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躊躇再三,這才把心一橫道:“一共有七八家小商戶,因為巴蜀茶會都是那些大商人把持,我們這些家業不夠的,就是削尖腦袋加入進去,也沒有多少話語權,所以隻能破釜沉舟。”“破釜沉舟?說得好聽,這幾年茶葉價格翻了兩番都不止,可剛剛那葉鬼主所說,你收茶的價格卻還是和五年前持平,單單這其中的利潤就足夠你積攢下萬貫家财,竟然還嫌不足拼命盤剝,如今還說什麼破釜沉舟!”裴甯想起盧望之的望嶽寄附鋪放錢取利,都是取的市面上最低的利息,而倘若借貸人真的是着實無力償還,還會再加以寬限,寬限期内不收利錢,他就對這些奸商深惡痛絕。直到發現杜士儀投來了一瞥,他才幹脆閉口不言了。然而,他這些話已經足以讓趙冠生汗流浃背。面對這兩位平時自己沒機會打交道的高門大姓出身的朝廷命官,趙冠生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端端正正坐在腳上的屁股,随即能夠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從小腿到腳都在一陣陣發麻,甚至稍一動彈還會傳來一陣陣刺痛的感覺。可是,杜士儀和裴甯能夠盤膝趺坐,他如今這待罪之身卻決計不敢。他隻能攥緊了拳頭強忍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适,再次謙卑地欠了欠身。
請勿開啟浏覽器閱讀模式,否則将導緻章節内容缺失及無法閱讀下一章。
相鄰推薦:重生之從1995開始遙遙領先 鬥破之我是蕭炎三哥 四爺妹妹的病嬌日常(清穿) 快穿:論女神完成任務的108式 太白劍星 四合院平凡人生路 權臣強勢上位手劄 重生之糖妻嬌寵+番外 諸神皇冠加爾提蘭往事 武唐攻略 禦香院首+番外 專撩女主白月光(快穿) 穿成愛豆隐婚妻 心靈終結國戰競技 我在古代打輔助 候府表妹 外室嬌軟,作成奸臣白月光 純愛戰神倒下了?不,神豪出現了! 我有一個百寶袋 四合院:開局捅了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