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聰身在雅州那種偏遠之地,對于荊州長史是誰自然答不上來,而王容則是看了一眼裴甯。果然,裴甯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就淡淡地說道:“這位韋使君應是彭城郡公韋湊的從子韋虛舟,他的兄長韋虛心如今官居兵部侍郎。雖和如今出任成都令的韋十四郎并非同支同房,但和韋尚書頗有些交情。”聽到這話,杜士儀不禁在心裡苦笑了一聲。京兆韋杜,同為大姓,然則韋氏各房出任高官的人物層出不窮,雖曆經韋氏之亂而依舊不傷根本,而這些年京兆杜氏的傑出人物就實在是鳳毛麟角了。所以,杜思溫雖有嫡親兒孫,卻依舊對他寄予厚望!裴甯解說了如今這位荊州長史,王容方才用低沉的嗓音問道:“可要去拜會韋使君麼?”本隻是過境江陵,杜士儀并不打算驚動本地官府,也免得消息傳出去引來别有用心的人。可既然荊州長史韋虛舟和韋禮乃是同姓,又與韋禮的伯父韋抗相交不錯,他若是過境連個招呼都不打,那就太過托大了。思來想去,他就點頭說道:“拜會就不必了,韋使君也是日理萬機的人,投一張拜帖就行了。”裴甯也贊同如此處置,盧聰自然無話。然而,他們在這一桌低聲說話,本以為别人不會聽到,可卻偏偏有人冷不丁湊了過來。那人是個頗為年輕的士人,生得倒是俊俏,但眉眼卻有幾分精明:“聽各位剛剛提到要投帖拜見韋使君,看情形不像是應試的,可是來江陵遊賞的?倘若如此,上清觀就不可不去了!這去年上清宗司馬宗主前往南嶽衡山的時候,曾經在江陵逗留,滿城官員并士人紛紛前往拜谒,留下四面詩牆并無數墨寶,不可不去瞻仰!”倘若是别的名勝,杜士儀興許會置之一笑,然而,一聽到是司馬承祯曾經逗留之地,他不禁起了幾分興趣。不但是他,裴甯和盧聰也都流露出了動心之意,王容便笑道:“這道觀是本名上清觀,還是司馬宗主逗留之後改的名?”那年輕士人本是耳尖聽得衆人議論,認定非富即貴,想要來攀攀關系,誰知道座中竟有人須臾便戳破了這一條,一時便有幾分尴尬:“是司馬宗主逗留之後,觀主感念司馬宗主仙風道骨……”這後頭的話不說,衆人也能明白是怎麼回事。扯起虎皮做大旗的事,杜士儀自己也沒少幹過,可直接把道觀的名字都改了,他不得不佩服那位觀主的直截了當。等到謝過那年輕士人的“指點”,又婉言謝絕了他的帶路,酒足飯飽後前去那上清觀時,一到門口,杜士儀見遊人如織,大有後世名勝古迹那種熱鬧的感覺,不禁微微一愣。而王容悄悄支使了白姜去探問一二,這同樣改扮男裝的婢女不消一會兒回了來,卻是面色有些微妙。“尋常人都是沖着院中一塊司馬碑去的。都說司馬宗主是活神仙,隻要觸碰了那塊他留下的碑之後,便能百病不侵,寒暑不浸,甚至還能保管生兒子!雖不用奉上香火錢,但多有人覺得事後靈驗前來供奉的。”杜士儀險些沒笑岔了氣,而裴甯對司馬承祯這位和恩師盧鴻相交莫逆的師長頗為敬服,聽到上清觀竟然借此斂财,他登時怒形于色。而杜士儀立刻很沒義氣地把盧聰留下來給裴甯出氣,自己一把拽了王容就進了上清觀。他對于所謂的司馬碑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反而更在意那四面詩牆。果然,和那司馬碑附近人頭攢動相比,這裡雖有士人瞻仰,但大多數人都是一面品評一面指摘,多數人的題詩都被批評得體無完膚。“大鵬遇希有鳥賦?這李太白是什麼人,竟然以大鵬自比,這般狂妄!”傷逝一連兩個極其熟悉的名字鑽入耳中,杜士儀先是一愣,随即立時循聲望去。就隻見居中他還沒看過的那一面牆前,這會兒正圍着三四個白衫士子,正對着牆上那墨迹淋漓的詩文評頭論足。他幾乎想都不想就叫上王容走了過去,待看清了那一篇長賦的題目和落款,他就明白,這果是李白之作無疑。“……五嶽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好氣勢!”杜士儀已經認出了這幾個人中,便有之前聽到品評詩文不留情面的兩個毒舌,可這會兒毒舌之一誦讀至此,卻脫口贊了這三個字,他不禁面露笑容。而另一個人顯然更加倨傲,由下一段繼續念了過去,可等讀到“鬥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怒無所搏,雄無所争。固可想像其勢,髣髴其形”時,那人終于有些面色發白,即便沒有開腔,顯然其心裡卻不得不承認,這果是氣勢雄渾,自己所不能及。而王容此前雖見杜士儀和李白吳指南相交,卻隻知道杜士儀是賞識那位李十二郎文采,卻沒讀過他的詩文,此刻賞那詩文中所露豪情壯志,讀那字裡行間的狂放大氣,她不禁對杜士儀的眼光敬服備至。再看那起頭還覺得李白狂妄的衆人,已是漸漸都從最初的出聲誦讀變成了默默誦讀,仿佛都生怕自己一個不好直接擊節贊賞,長了他人威風,滅了自己志氣。等到通篇讀完,也不知道是誰長歎一聲道:“好一篇大鵬遇希有鳥賦!我不能及!”這一句自陳讓同行的其他幾人全都面色微妙,更有人輕歎一聲道:“初到荊州便見如此絕世好文,果是江陵寶地,文華輩出!”話音剛落,他們背後就傳來了一聲笑:“這李十二郎可不是荊州人物,是從蜀地來的!聽說去年來此拜谒司馬宗主時,别人都是苦苦相求尚緣悭一面,他卻持拜帖昂然直入,司馬宗主留之論道,更贊其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一時賓主相談甚歡。他回去之後便做了這一篇大鵬遇希有鳥賦送了給司馬宗主,司馬宗主贊為舉世無雙,這才留在了上清觀這詩牆正中。”不但剛剛誦讀評點的衆人,就連杜士儀也往這說話的人看去。那說話者神清氣朗,約摸二十出頭,面對衆人的矚目,他微微颔首,顯得很有教養。而其他人有的咂舌有的吸氣,仿佛都在慶幸剛剛沒有一味大放厥詞,否則,被司馬承祯稱贊不已的人,卻被他們這等無名之輩評之為狂妄,到時候這狂妄之輩究竟是誰不問自知。杜士儀沉吟片刻,卻上前拱手問道:“這位郎君,不知道做這首長賦的李十二郎,如今去了何處?”那說話的年輕人打量了一眼杜士儀,發現有幾分面熟,不禁心中暗自納罕,卻也不敢怠慢,連忙還禮。但對于杜士儀的這個問題,他卻不禁搖了搖頭:“這我就着實不太清楚了。聽說去年他拜别司馬宗主之後,就攜友南下了,也不知道現今在何地。敢問這位郎君名諱,我們可是見過?”見過?杜士儀有些訝異地看了對方一眼,這才突然意識到,對方的口音中也露出了一絲關中秦腔。聯想到那位荊州長史韋虛舟,他就打了個哈哈道:“這位郎君覺得我面熟,應是他鄉遇同鄉之故。若是有緣,來日定還會再見,我就不叨擾了。”王容還在思量這面生的少年究竟是誰,不留神杜士儀拉着她就走。須臾在觀中其他地方兜了一大圈出來,她發現早先止步的裴甯和盧聰早就不見蹤影,隻有從者幾人還在那等候,她不禁微嗔道:“那位郎君不過是問你名姓,你随便杜撰一個就是了,緣何竟演出了一場溜之大吉來?”“看形容看氣度聽口音,說不定是荊州韋使君的子侄,既是隻打算過境投個拜帖,那還是不要給人留口實的好。”不過,在上清觀看到了李白那一篇的雄渾大氣的佳作,又得知了人的近況,杜士儀自然心情不錯,當下便戲谑地笑道,“想當初韋氏門中頗有想把我當成子婿的,說不定就有如今這位韋使君,你說我如果不溜之大吉,萬一被人許個女兒霸王硬上弓怎麼辦?”“你……呸!”王容輕輕啐了一口,終究奈何不了杜士儀的嬉皮笑臉,隻得随他和從者會合之後回了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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