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月便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對他的懂事滿意不已:“來,先跟我去見你的父親,他一定會滿意……他盼了這麼久,我盼了這麼久……”
她和失了神一般,将昔日在沈沉枕邊的話翻來倒去地念着,等說完了,便輕輕拽了拽沈沉的手。沈沉卻坐着一動不動,仰起頭來,又是難受,又是失望地問道:“母親,為什麼你總是想讓父親滿意呢?”
陳喬月的笑容逐漸消失了,沈沉約莫真的是傷心透了,繼續說道:“母親,他們說,你在天山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多麼傷人,提醒一個多年為人婦的坤澤今昔非比,這是多麼尖銳的一句事實。陳喬月猛地甩開兒子的手,仿佛甩開了什麼毒蛇猛獸:“你從哪裡聽到的胡話!是誰在胡說八道!”
她說着說着,便無意間瞥到沈沉屋裡的鏡子,少莊主眼疾将愈,便有下人貼心地拿了來。而鏡子裡的女子兩鬓已然斑白,明明歲數還年輕,卻因為常年殚心竭慮有了細紋,縱使衣着考究華貴,還是規矩地挽起了婦人發式,哪裡像以前在天山那個最為靈動美麗,又頂聰慧頂傲氣的二師姐?
陳喬月隻覺悲從中來,再看看沈沉那張與沈林相似的臉,忍不住掩面拂袖而去。
沈沉這時才覺得後悔,連忙想去追,但他初初複明,一起身便覺得頭暈恍惚,情急之下,竟乒乒乓乓地撞到了一片桌椅。等他再從氍毹上起身時,陳喬月卻已經走遠了。
沈林似乎聽說了母子倆的争吵,卻不置可否,隻是督促沈沉為幾日後的夜宴比武早做打算。沈沉想去找陳喬月道歉,卻被攔了回來,說莊主夫人病了,大夫說見不了人,連夜宴都隻能缺席。
他去了幾次,都隻見到陳喬月意興闌珊的背影,她以驚人的速度消瘦着,這一次輪到沈沉隔着床帳握住她的手,對她低聲道歉,說些無關緊要的心裡話。但陳喬月依舊隻是困乏地不開口,隻有滿是青筋的瘦削手腕有時候會動一動。
更糟糕的是,他問大夫,大夫卻什麼也不願多說,隻是歎氣。他也看過母親的湯藥,卻隻能辨别出黃連、魚腥草、老參寥寥幾種。
夜宴前一天,縱使他再不願意,沈林終究還是将他帶走了。他與陳喬月告别的時候,母親的手指一下子絞住了他的掌心,重得發痛。他隻當母親是在囑托他要争氣,俯下身鄭重地承諾道:“母親,我不會叫您失望的。”
陳喬月像是失了氣力,一點點松開他,在他掌心留下了五個半月形狀的印子。
***
“還在想你母親嗎?”
沈沉回頭,卻看見沈林背着手向他走來,眉眼含笑,一副溫和慈藹的模樣。他們父子二人長得有六七分相似,隻是沈林的顴骨更高,眼尾修長,看上去高傲而精明;沈沉的輪廓卻柔和幾分,但由于常年獨居,叫人看着不好接近。
“夜宴隻有三天,喬月會沒事的,”沈林想去拍他的肩膀,卻被他不動聲色地躲開,但他也不生氣,隻是無奈地笑了笑,“到時候若是聽到你奪魁,一定會高興。”
沈沉不想與他多說,隻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回到屋中已是深夜,沈沉第一次坐船,縱使再少年老成,也忍不住覺得新奇,站在窗前看江水濤濤湧過,對岸楊柳垂堤,舞女一般在黑夜裡扭動着。
就在此時,他瞧見水面上有個人——不是船上的人,而是走在江面上的人。那人如履平地,一步步走過江心倒影的圓月,月影隻是微微顫動,乖順得仿佛他腳下的坐騎。
那人的容貌看不真切,身形卻是無比的熟悉。沈沉想開口說話,卻不忍心,隻是呆呆地看着那人向自己走來,披着一身的水光月輝,用力向他揮着手,無聲地喚道:“沈沉!”
他這才回過神,忙伸手去接,卻隻被扔了一懷的月桂枝,攢攢簇簇的小花芬芳撲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在水面上輕輕一點,躍到他窗前,扒拉着窗沿翻進了屋裡。
沈沉捧着滿懷的月桂,一時間竟不知道放哪兒好,隻覺得眼前盡是金黃的花影。這時,有人湊到他眼前撥開了花枝,露出一雙黑如點漆的上挑鳳目,笑嘻嘻地看着他,道:“怎麼樣,我們昆侖的桂花香嗎?”
渾渾噩噩之間,沈沉已經将“香”這個字說出了口。鐘晚約莫還不知道他已經能看見了,接過他手中的花幫他放在桌上,自顧自地說道:“我特意折了這幾枝好的,來祝你明日蟾宮折桂!沈沉,我同你說,把花帶過來可費了我好大的力氣,範之雲還非要問我這是什麼,哼,我怎麼可能叫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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