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跑得滿頭大汗,終于把兩個大人連帶兩隻箱子送到六國飯店門口。蘇緻遠很大方的給了一塊錢,把個窮苦人高興的千恩萬謝,直誇老爺大善人。六國飯店的大門是摩登時髦的旋轉門,怕師傅不會過,他顧不得聽車夫的贊美之言,拎起想起要上前給蘇平安帶路。哪知蘇平安壓根不等他,自己一個人輕輕巧巧上前,在門口一轉,就轉到裡面去了。飯店大堂裝潢的富麗堂皇,正中央的水晶玻璃吊燈是從意大利進口,在海上運了快一個月才到。據說為了怕路上不保險會碎,當初是一模一樣買了兩個。沒想到兩隻都沒碎,于是一隻裝在六國飯店大堂,另一隻就被上海電影公司老闆高價買去,裝在新造好的花園洋樓裡了。這水晶吊燈從天而降,足有兩米多長,零件好幾萬個,瑣碎得很。裝這燈的師傅也是意大利人,跟着船一起來的,就這師傅來回的錢就花了不少。這燈大白天都閃閃發光熠熠生輝,更别說晚上通了電亮起來,就更是像夢幻仙境一樣了。蘇緻遠拎着箱子轉進來,就看到蘇平安正擡着頭饒有興趣的看這盞六國飯店的招牌燈。想當初他訴衷腸3既然師傅自己給自己找了樂子,他也就自管自拎着箱子去門房那邊訂房,順便打聽一下老六的情況。門房是早就得過他的賄賂,自然幫他盯得牢,悉悉索索把情報一五一十的交代出來。蘇緻遠聽了很滿意,又大方的塞了二十塊錢過去。門房一個月才掙一百塊錢不到,看到這二十塊錢,立即笑的跟花一樣。訂好了房,馬上就有服務生過來幫忙拎箱子。蘇緻遠讓他等一下,自己走過去在蘇平安耳邊低語。“師傅,老六住在三樓,三零一二号房間。和我們一個樓層。”蘇平安點點頭。“同一個樓層!好啊,運氣好還能碰面呢。走吧。”“是。”蘇緻遠伸手一招服務生。服務生立即推着行李過來帶路。六國飯店裡面是按了電梯的,不用邁步就能輕輕松松上樓。到了三樓,蘇緻遠先讓服務生給蘇平安開門,把行李送進去擺好。付了五塊錢小費,打發服務生出去,他留下來還想跟師傅說說房間裡的設備怎麼用。蘇平安走進去直達卧室,一屁股坐在彈簧墊子床上,輕描淡寫一揮手。“好了,你也去休息休息。我自己來就可以。”英雄無用武之地,蘇緻遠隻好無可奈何花落去,灰溜溜的走了。蘇緻遠一走,蘇平安就蹭的一下從彈簧床上跳起來。臉上的眉毛眼睛一時都飛舞起來,竟是個十分歡喜興奮的樣子。把手往衣服上搓了搓,她抿着嘴一臉興沖沖的跑到浴室,饒有興趣的東張西望。浴室不大,地上鋪着淡綠色的地磚,牆上鋪着雪白的瓷磚,天花闆吊着石膏闆做的吊頂。一隻小巧的浴缸盤踞最裡面,牆壁上挂着一隻銀晃晃的鐵架子,上面擺着香皂和毛巾。浴缸最頂頭還有幾隻亮閃閃的五金水龍頭,上面的把手還是純銅的,黃燦燦十分晃眼。拉了拉浴簾,拿起香皂嗅了嗅,拍了拍毛巾,又擰開水龍頭放了會水。然後直起腰去看别處。抽水馬桶,玻璃鏡子,每一處每一件都說明此處乃是文明現代世界。真是好極了。站在狹窄的浴室裡,她哈哈得意一笑,身心十分愉悅。滿意的回到卧室,她啪啪兩下踢掉腳上的繡花鞋,身姿矯健的跳上彈簧床,用力的蹬了幾下。彈簧床彈性十足,她跟小蹦豆似的忽上忽下騰雲駕霧,玩的開心極了。頭頂上那隻大香菇也散開了花,飄飄蕩蕩,亂飛亂舞。哪裡還有什麼仙姑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她心裡歡喜極了,真想大叫幾聲。忽然門口響起幾聲嘚嘚的脆響。她翩然落下,立在彈簧床上抖了幾下。待床不震了,這才伸手抹了抹頭發,吸了幾口氣,慢悠悠跳下床。慢條斯理的把兩隻繡花鞋穿好,她看了門口一眼,哼笑一聲。在床上坐了半分鐘,她才慢悠悠站起,又慢悠悠的走過去,帶着一臉仙氣飄飄的冷漠神情,打開了房門。門外站着一個身長玉立,十七八歲的漂亮少爺。小少爺頭發摸的發亮,仔仔細細的分成三七開,黑漆漆的頭發服服帖帖。小少爺人高,背挺,腰細,腿長,身姿風流倜傥。穿着一身銀灰色帶細條紋的小西裝,掐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腳上兩隻鳄魚皮紋的小皮鞋,擦的亮閃閃光可鑒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體面漂亮的小少爺,見了蘇平安的面,立即就氣勢一矮,低着頭紅着臉,一副老鼠見了貓的樣子。明明好像是害怕極了,但又不敢離開,肩也塌了,背也駝了,頭也低了。蘇平安頭都不擡,眼也不開,淡淡然看着地面,冷冷哼一聲。也不開口說話,隻管轉身就走,仿佛是壓根就沒有看到門口的人。她往裡一走,門口的小少爺就急了,擡起頭張開嘴要喊,卻又停住。把嘴巴閉上,把腦袋低下,小少爺是灰溜溜的進門,轉身把門又關上。想了想,連保險也落上。這邊剛關門落鎖,那邊隔壁的房間門輕飄飄打開。蘇緻遠探出頭來,朝着已經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搖了搖嘴唇。好啊,老六倒是比師傅還着急呢。訴衷腸4蘇平安自管自走回卧室,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低着頭的小少爺站在門口,怯生生看她一眼。見她不動不響,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一擰眉一咬牙,兩步三步的飛奔到她面前,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她腳邊。這一下跪的重跪的急,磕在地上好大一聲響。不過六國飯店房間裡都鋪着厚地毯,固然動作大聲響重,痛倒也是不會太痛的。小少爺一跪下,張開手臂撲過去就抱住蘇平安的小腿,怯生生喊了一聲。“師傅!”蘇平安這才眼皮子往下一搭,落在他的身上,冷冰冰吐出一句。“老六。”是了,這跪在地上的小少爺正是蘇平安那個捐款跑路的小徒弟。排行第六,大名叫蘇明澤。聽到師傅開口喊他了,蘇明澤頓時擡起頭,眼淚汪汪看着她。然而師傅面冷似冰,眼利如劍,戳的他急忙又低下頭去,諾諾開口。“師傅,我錯了。““錯了?你人大心大,師傅管不了你了。“蘇平安慢悠悠開口。蘇明澤低着頭,眼珠子轉了轉,覺得師傅既然肯開口講話,那看來事情不是沒有餘地。于是暗吸一口氣,把眼淚擠出幾滴,慢悠悠擡起頭,怯生生看着她。“師傅,我……我是有苦衷的。”“有苦衷?你有什麼苦衷?你都走了,還回來做啥?難道是錢不夠用了?又想來我這裡刮搭一點?師傅是有一點棺材本的,可也禁不起你這樣的刮搭。你大了,自己管自己去吧。我是管不了你了。”說着,她就伸腳照着他心窩扣狠狠踢了一腳。她這一腳雖然踢得重,但因為人小力氣也小,要是換着蘇緻遠和唐繼堯這樣人高馬大的,能晃一晃就不錯了。然而蘇明澤是個瘦弱的青年,心裡又存着讓她撒氣的心,不敢抵抗。故而吃了這心窩上的一腳,他整個人都往後跌出去,捂着心口幹嘔了一聲。蘇平安冷眼看他在那裡賣可憐。蘇明澤揉了揉心口,喘了口氣,一擰腰跪起,雙膝拖地的又回到她跟前。伸出兩隻雪白潔淨的雙手,一把握住她的兩隻腳。“師傅,你聽我說,聽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你要是聽完了,還怪我,你就打死我。我也是不怨的。我這一次敢來你跟前,就是抱了必死的心。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要生要死,也都由你。但是我隻希望師傅你能聽聽我的苦衷,我心裡的苦,也隻有師傅你能告訴了。不告訴你,我心裡都要憋死了。師傅!”他一邊說一邊搖晃蘇平安的兩隻腳,眼淚是嘩嘩的往外冒,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攤上,落在她的繡花鞋上。還落在她的腳背上,熱乎乎濕答答,澆的蘇平安一顆心也漸漸化了。蘇明澤是個漂亮的年輕人,小臉蛋雪白雪白,眼睛又大又黑。兩顆黑漆漆的眼珠子泡在眼淚水裡,真當是亮晶晶水汪汪,别提多動人。濕答答的淚珠劃過雪白的臉,因為心裡激動,臉頰紅通通,好似桃花瓣一樣粉嫩好看。他一邊哭一邊說着話,聲音也是軟綿綿濕答答,又多情又委屈又溫暖。這樣一個可人兒,她真是肉痛煞了。微微一皺眉,她擡起腳踩在他肩膀上,輕輕一踏。“好了,大男人哭哭滴滴像什麼樣子。到裡面去擦把臉再來說。”蘇明澤這才放開手,點點頭,抽着鼻子站起來。剛站起來時,他還踉跄晃動了一下,伸手揉了揉膝蓋。蘇平安心裡一痛,眯着眼滿目憐愛的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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