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團忙了半天,眼看已至傍晚,門外奔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婆子,臉上又惱怒又鄙夷,嘴裡道:“奶奶,老爺回來了,可那不消停的又鬧上了!叫個小丫頭在門口堵着呢,一見了老爺就又哭又嚎地叫去瞧瞧,說什麼曹姨娘快病死了!”
這種把戲那邊也不是頭一回耍了,賀奶奶本懶得理睬,反正丈夫也不待見那邊的,可此時眼見一雙兒女都眼巴巴等着父親回來,她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賀奶奶娘家是行伍人家,她自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養出一副刀劍般暴烈的脾氣,當下不發二話,轉身就往門外大步走去,跨出門檻時還大力甩了下,厚厚的夾棉錦緞簾子甩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沉沉的‘砰’。
賀宅小小巧巧的,統共隻三進半,不過幾步路賀奶奶就走到西廂小院,不待院中仆婦傳報,她就大步流星地一腳踏進屋裡,剛将裡屋的簾子掀開一半,隻見一個素色亵衣打扮的女子半靠在床榻上,胸口半敞着,露出半圓粉嫩嫩的胸脯,襯着一抹滟滟的水紅肚兜。
曹姨娘形容楚楚,鬓發淩亂,一手撫着自己的胸,一手緊緊拉着床邊的男子,哀哀道:“表哥,表哥,你好狠的心,這些日子來竟沒來瞧我一眼……”
男子一身風塵仆仆,聲音裡也帶着疲憊:“我外出辦貨去了,如何來瞧你。”
曹姨娘一雙淚眼汪汪盯在男子身上,聲音愈發嬌柔:“那之前呢,若非我厚着臉皮,表哥怕是連瞧都不願瞧我一眼罷!便是我死了,怕都沒人知道!”
男子一手扣在她脈門上,心不在焉道:“你身子沒什麼不妥的,有些郁結,開些發散的藥就是了。”死不死的,這些年來他也聽得多了,早麻木了。
曹姨娘心中暗恨,若是尋常男子也就罷了,偏他是一流高明的大夫,想裝病也無從裝起,眼見男子要起身離開,她連忙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叫道:“表哥憐惜我!”
然後半個身子挂到了男子身上,戚戚婉轉:“……自從年前姨母過世,表哥就不愛見我了,我知道我有錯,這些年來我拖累表哥了,不是吃藥就是進補,想來也早就厭棄我了。偏我這口氣又斷不了,隻盼着能和表哥長長久久的,姐姐又不許我踏進她處一步……”
賀奶奶再也聽不下去,用力一扯簾子,唰地沖了進去,一把把曹姨娘從男子身上拖開,用力掼在地上,罵道:“賤人!你要臉不要?敞着衣裳,露着胸脯子,婆母過世才幾個月?!相公還守着孝呢,你就這般下作地來勾男人了!這麼饑荒地厲害,我去外頭尋幾個長手大腳的壯漢子來,給你去去火!何必累及相公不孝!”
曹姨娘素來怕這位拳腳有力的主母,尤其姨母過世後她已領教過主母親自操持的一頓闆子,她臉漲通紅,嗚嗚趴在地上哭着:“……奶奶說話怎……怎這麼難聽!我……我不活了……”
賀奶奶可沒半分憐香惜玉的心,當即啐了一口在她身上,鄙夷道:“你趁早死了才好呢!隻怕不肯死,獐頭鼠目地伺機害人!婆母待你多慈厚,可你這死不要臉的,趁着婆母病重幹出什麼勾當來了?!你還好意思舔着臉哭呢!居然給相公下藥,叫個不幹淨的賤丫頭爬炕,想揣個野種進家門來禍害!婆母原還能拖半年的,叫你氣得連年都沒過就沒了!”
曹姨娘捂着臉隻是哭個不停:“奶奶若厭惡我,打我罵我都依,就是别冤枉我!我也是為賀家着想,表哥至今隻一子一女,不若廣納妾侍,開枝散葉!我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便找個好生養的,誰知那丫頭居心叵測,我也不知呀……”
賀奶奶大怒,一腳踢過去把曹氏踹了個半翻,罵道:“我呸,你哄哪個呢!若非婆祖母提早防備着,還真叫你得了逞,隻為這一樣,我活剮了你都沒人替你出頭!你這種腌臜東西,踩到我的地界上都嫌髒了!”
曹氏被主母掐得生疼,想要撲到男子腳邊,卻被賀奶奶又一腳踢翻了,曹氏在地上滾着哭道:“表哥,你就看着我這麼受打罵麼?”
那男子站在門邊,依舊神色淡淡的,好似眼前這兩個女子的扭打跟他全無關系,“她是主母,你是妾侍,她要教誨于你,你好好受着便是了。……我累了,先回去了。”
說完,便轉身出了屋子。
賀奶奶心中得意,高聲喚婆子和外面的丫鬟們都進來,曹氏見無人能幫她,心中也一時慌了,跪在主母身邊剛想求兩句,卻見兩個婆子叉着一個被掌嘴至兩頰腫破流血的小丫鬟進來,她失聲道:“秋兒,她們怎麼把你打成這樣了?!”
這是曹氏目前唯一僅剩的心腹丫鬟了,适才去門口堵男子過來的就是她。
賀奶奶一腳踢開曹氏,走到窗邊坐下,對着一屋子的仆婦巡視一圈,緩緩道:“年前我就說過了,我眼裡不揉沙子,别打量着有便宜可撿……”她一指地上癱軟的秋兒,冷聲道,“……貪圖幾個散碎銀子,非要跟我作對!來人,既這丫頭跟曹姨娘好,就把她的身契送到曹家去!”
秋兒頓時渾身抖動起來,她跟曹姨娘這麼久,如何不知曹家情形,破落得連日常燒柴做飯都要曹家媳婦自己動手,吃不飽穿不暖,曹家幾個爺兒們又多五毒俱全,自己一個清白的姑娘家過去,豈非羊入虎口?!怕是一朝被玩膩了,就會被賣進窯子裡去!
她吓得驚恐至極,欲想求饒,發覺自己抖得厲害,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随即被兩個婆子拖了出去。
四周仆婦們靜悄悄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給我提溜上來!”賀奶奶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兩個媳婦子把曹氏制住手臂拖到跟前。
賀奶奶三兩下撩起袖子,高高揚起厚實的手掌,隻聽啪啪啪啪的皮肉擊打聲,曹氏被正正反反扇了十幾個嘴巴,直打得臉破唇裂,含糊不清地連連告饒。
“……當初我還當你是個好的,大家小姐遭災受貶,到那窮鄉僻壤受足了罪,我還想好好待你,好吃好喝,客客氣氣的……”賀奶奶打痛快了,緩緩放下袖子,冷聲譏諷道,“誰知你貪心不足,根本就是個臭不要臉,給臉不要臉!那賤丫頭七八日前才爬的炕,怎麼就診出兩個月身孕啦?”
賀姨娘有意在衆人面前折辱曹家,說話愈發不客氣:“哼,你别裝傻充愣,相公和我早查清了,那賤丫頭三天兩頭去曹家給你遞消息傳東西,和你幾個兄弟勾勾搭搭的,肚裡的野種不計是誰的,總之都姓曹罷。哈哈,你們曹家打量的好主意,竟想這樣來謀算賀家家産!我告訴你,做夢!婆祖母早就察覺了,隻等着你自尋死路呢!”
賀家老夫人自打兒媳顯出油盡燈枯之态來,就知道曹家等不及要鬧出些事來了,便叫孫媳婦冷眼等着瞧,來個人贓并獲,順帶防備兒媳臨終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結果賀太太咽氣前隻夠力氣替外甥女求情,旁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念及精明通透的婆祖母,賀奶奶心中既感激又敬佩。
計策被拆穿後,曹氏很是消停了一陣子,躲着不敢見人,沒想才過了幾個月又故态複萌,賀奶奶憋着這口氣就等今日這個由頭來收拾她!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着,婆母臨終前囑咐要好好照顧你!我和相公都記着呢,不會短你吃穿的,可你若再敢弄歪腦筋,城外庵堂多了去了,厲害的主持也多了去了,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一陣威吓痛罵,賀奶奶心中舒坦多了。把哭哭啼啼的曹氏丢到床上之後,又給她重新指派了兩個‘得用’的丫鬟,另幾個‘懂規矩’的婆子。
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屋裡,隻見丈夫已沐浴畢,正坐在炕上和兒女說笑,稚子淘氣,舉着一張歪歪扭扭的大字非要父親說好,還嘻嘻哈哈地爬到父親肩膀頑鬧,長女文靜,翹着兩隻小腳坐在炕邊與父親一問一答剛讀完的《黃帝内經》,父親一邊抱着亂扭的兒子,望向女兒的目中滿是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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