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讓他跑了,快追!追上了給我往死裡打!”
亂哄哄一片,一群乞丐為了争奪半張跌在泥裡的胡餅,将宛城鬧市搞得雞飛狗跳,神情麻木的路人,早已對此街頭亂象熟視無睹,紛紛讓開道來,揣手入袖,駐足旁觀。
被追趕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矮小瘦弱,渾身是傷,還有泥坑裡摔過的痕迹。衣裳雖然破爛,看着卻像是從哪個大戶人家逃脫奴籍的小厮,還有那一頭短發,都與周遭古樸的打扮格格不入。
陰雲密布,古道黃沙飛揚,他戴着粗布面罩,頻頻回顧,驚懼無助的眼神望向四處,卻陷入更深的絕望。
跑!跑!跑!
他拼命地跑,抱着将死的心态,用盡前生今世所有的信念和希望。
他敏捷地跳開街市雜物障礙,縱然手臂撞到推車也反應不大,就像從前跟乞丐們搶食一樣,東拐西拐,沿着土牆竄逃。
一切都熟練得讓人心疼。
少年最終甩開乞丐,闖進巷陌旮旯,他埋頭蜷縮成一團,跟旁邊凍僵的屍體沒什麼兩樣。一直蹲到街上乞丐罵咧聲遠去,他才從髒兮兮的雜草堆裡探出小小腦袋。
在那蓬松的額發下面,遮掩着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隐約能教人辨出他的真實性别。
這時,她忽而看清——這裡不是流民夜宿的居所,而是無人問津的亂屍堆,那橫七豎八躺着的,都是橫遭瘟疫病亡的貧苦人民。
她掩嘴别過臉去,幾乎哭出聲來,可她一步步往後退去——她隻能不停往後退。
她在大街上拼命地跑——即便沒有流氓再追趕她,再與她争奪食物。
她趁門衛不防,混入雜亂肮髒的流民堆裡,跟着他們溜出城門。
橫渡淯水,向着北方,向着故鄉!
她在坡頂最後回望一眼南陽,眼神堅定,決心孤身流浪。
可流民隊伍之間,她尋不見青壯男丁,她隻能看見,那些個瘦骨嶙峋、鬓發蒼蒼的老人拄杖行乞;隻能看見,面黃肌瘦的婦人,狠心将嗷嗷待哺的嬰兒丢棄在草叢旁;她眼裡,仿佛隻剩無盡的黑暗、無盡的絕望、無盡的死亡。
她明白,疫氣流行下,小州郡早已十室九空。河北戰火頻仍,中州十五歲以下無籍男子被拉去充軍也是尋常。
方圓百裡平原,她望不見農舍炊煙。
這裡有錯亂的季節,這裡蝗蟲飛竄漫天,這裡農民耕地顆粒無收,這裡黃金不如鬥粟。
大疫未艾,官道兩旁雜草叢生,新屍堆聚,蟲鼠四竄。
滾滾沙塵之中,陽光的照耀,她感受不到一丁點。
天氣漸漸變冷,南陽的流民不再北上。
她帶着恐懼,獨自走過一處又一處人迹滅絕的村莊;也懷着悲痛,看着年紀和她相仿、皮膚黝黑的的小姑娘,上一刻還盤腿坐在斷牆下啜泣,下一刻卻被人拖走,死死地掐斷了脖子;她弄來許多污泥在臉上,咬破嘴皮溢出血,佯裝得了時疫,故意恐吓着那些面容兇惡的瘦漢;她掩着褴褛的衣袖,走進一座不知名的小城,終于在經過一家販賣人肉的小鋪時嘔吐不止——隻見一個赤條條的死嬰正被倒吊起來秤賣!
她拔腿便跑,瘋狂地哭泣,直直地倒在枯黃的草地上。
她終于明白了。
她被命運詛咒了。
這是一個吃人的時代。
這是一個瘟疫的時代。
瘟疫開啟的亂世,也是瘟疫結束的亂世。
這個世界就像一灘沼澤,她越掙紮,陷得越深。
不管她怎麼跑,不管她怎麼逃,都擺脫不了身後的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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