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冬雷冬雨,長街剛上了凍,緊接着又是紛揚大雪,厚壓在京口的冰面上。
城南酒坊裡,酒徒蕭索,零星幾張酒桌,客人并不很多。
“昨晚真夠熱鬧的,剛過子時,駐軍的兵營裡一陣子叮叮當當。早晨我去城外領米,看見新告示貼出來,把通緝令蓋住了,說什麼劉家老大謀反,乃是郡守家丁誣告?”
“還有更邪乎的呢!我聽人說,是那家丁謀反敗露,連夜殺害了郡守全家,搬空了府邸裡的金銀……多虧京城來的秘書丞,文武雙全,一刀砍翻了那老小子。”
“這家丁是誰啊?哪個老小子?”
“就是郡守府邸看門的門房!”
“這老家夥六十多了,老當益壯啊?”
“唉,喝咱的酒吧!這年頭,什麼古怪事兒都有。諾,你看樓外街面,這天氣,照往年不得凍死幾個路倒,今年是幹幹淨淨空空蕩蕩。那秘書丞有點意思,山中無老虎,自己占了郡治府庫,竟敢大放京口糧倉……”
兩個酒客乘醉私語,鄰桌坐了三人,把盞細聽。
這三人中,一人白狐裘,頭戴玉冠;兩人皂袍,束發,袍子的皮面破爛不堪。其中一人身形消瘦,背着琵琶;另一人頭戴氈笠,腰挎官刀并不解下,腳邊放着老大一個箧笥,面上是防雪的青簔,簔下鼓鼓囊囊,塞了些鋪蓋和幹糧。
“感謝王使君從賭坊贖回我的衣服,不然真不知道怎麼過這寒冬。”
“我們年齡相仿,叫稚遠就行了。劉寄奴,用不着謝我,該謝謝你兄弟。”王谧舉杯獨飲。
劉裕劉毅相視一笑,提盞輕磕了下酒桌,一飲而盡。
“我已上書朝廷,講清了事情原委。司馬道子當權,素與王氏、謝氏、刁氏這些老貴族不和,刁逵死了就死了,上面巴不得早點空出來丹徒的郡守職位。”
“劉毅,我馬上要回京了。營中巨細,都交給你暫掌。北邊青州兖州馬上動兵了,說不清朝廷會派下什麼人執掌丹徒郡,可能是司馬道子親信,也可能是沒派系的幹城良将。從此怎麼混世,是你自己的事兒了。”
劉毅滿上王谧杯中殘酒,見他放下筷子,連忙舉杯。
“劉毅你别說話,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我告訴你,這四戰之地,易取,不易守。天下大勢,并非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劉裕道,“我第一次認識劉竿子,就在街東頭的賭坊,這孫子把吏帽脫下來押寶,要逼小厮換出來一百貫大錢。若不是我在,他少不了讓強人打成爛泥。這不是個本分的人,稚遠兄,休想勸服了他!”
王谧熟視劉裕良久,緩緩開口,道,“還是留在京口吧。你不願趟鹽鐵的渾水,同劉盤龍(劉毅表字盤龍)進營中尋個差事。大丈夫能退亦敢進,豈可蹉跎到老。”
“我父親,把婚姻當做明碼标價的交易,把我當做交易失敗的産物;我在家中,歎口氣都要語重心長,一天不被找茬、不挨錘杵就是祖宗保佑。後來蒙恩推選做了小吏,府衙間低三下四一句一個不吭聲,隻敢在賭坊裡呼盧喊叫,尋些不着調的刺激,枉度多少春秋……”
劉裕醉中舉起酒杯。
“稚遠兄,從家到京城,你也過了二十多年日子。你讀的書比我多,我看到的世界是我卑躬屈膝的人生,你看到的世界大部分是書裡的,書是你家這樣的名門望族寫的;還有小部分,小部分也是在你名門望族的呵護下看到的。這裡亂了,那裡打了,凍死個人,餓死條狗,你真的親眼見過嗎?亭台樓閣、金磚玉瓦你見過,還有好多你也沒見過,就像這樓外的皚皚白雪,不踩一腳,真不知道雪下面是春芽還是狗屎。小小京口城,已經沒大意思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
王谧從衣襟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半醉的劉裕,道,“非要遊蕩,先替我去趟廣陵吧。我有個長輩在邗水邊賣茶,你為我送封信去。我這人不喜歡做蝕本的買賣,你欠我人情,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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