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又疼又怕,三魂丢了七魄,虛弱地點頭:“聽好了。聽好了。”顯瑒這才松了柳穎,整理了自己的袍子,端端正正地給溥儀跪了下去,行的是五體投地的大禮。人們松了一口氣,知道事情終于過了。挨打的是柳穎,接受教訓的卻是所有人,此後再沒人敢去糊弄怠慢那和氣的小皇上或跟他沒深沒淺地交往了。顯瑒的電話從天津打到奉天的王府裡面,傭人們是按照彩珠交待的回答:“家裡一切都好,您勿惦念。夫人身上很好。明月姑娘……明月姑娘現在不在府裡啊,不知道是不是去了朋友那裡,不跟人說的。她回來讓她給您電話。是,是,号碼記下了。您也保重身子骨。”——實情沒有相告,卻一句謊話沒有,王爺趕明兒回來了,他誰也逮不着。實情是:明月姑娘住的小樓被夫人使人放的一把火燒個精光,衣物細軟一個不剩,走的時候手裡連個箱子都沒有,身上隻一件蹭髒了的薄羊絨大衣。那時正是後半夜,她從王府出來,不能去南一家叨擾,自己在離家不遠的慈恩寺門口站到天色蒙蒙亮,小沙彌出來打掃的時候。她一頭亂發,一側臉頰浮腫,凍了幾個時辰肌肉僵硬,話都說不出來,小沙彌把她帶進禅房,請師父出采。打她一小,老和尚就認識她,見她這麼狼狽也吃了一驚,上了熱茶和點心,明月在暖和地方吃了些東西才有了力氣,低了低頭,聲音發顫:“謝謝師父。”前一天夜裡,隔着幾重院牆,老和尚半夜驚醒在寺院裡面看見了對面王府的火光,如今看到明月這副模樣,心裡也明白了幾分,沉吟良久之後問道:“姑娘可要我聯系小王爺?”她想了想,搖搖頭。“有什麼打算?”“……師父能不能借些銀元給我?我想要先找個地方安頓,手裡能周轉了,馬上歸還。”小王爺平日認捐香火手筆慷慨,與這寺院相交笃厚,老和尚又對明月的身世淵源有所了解,聞言便去找管總務的徒弟支了些錢交給她。明月在廟裡洗了臉,整理了一下衣服,口袋裡揣着從老和尚那裡借來的二十塊錢終于離開了雨露巷。走到巷子口,她仍不忘回頭看看,心裡想,讓她容身的地方,收納她記憶的地方,保存着她爹爹當年抖的空帆的地方,如今被彩珠燒完了,可她欠的債能夠就此償完?兩個星期之後,城中積雪開化的時節,明月在日僑小學找了一份臨時的工作,是教小孩子們學習寫漢字的課程。孩子們都差不多五六歲,男孩們戴着制帽,女生們都是闆凳型的頭發,還不會搗亂的年齡,讓寫字摹貼都乖乖的很聽話。明月還在試用階段,薪水可以拿到十五塊錢。她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是個四合院的西廂房,對門住着一對夫婦在小南門賣豆腐,房東住南屋,是個五十多歲的單身老少爺,天稍稍暖和一點,就把自己養的鳥籠子挂出來了。明月買了煤,在自己的房間裡面生爐子取暖,剛開始怎幺也生不好,沒過多久也琢磨出了竅門:煤塊放在最下面,上面摞劈柴,劈柴的上面放紙和幹草。上面的東西好點燃,溫度上來了,慢慢把下面的劈柴和煤塊帶燃,火就着起來。她早餐吃得很簡單,燒餅就熱水就行,學校有教師食堂,每天免費供應午餐和晚餐,這點錢她就省下,總要買枝鮮花放在個粗陶罐子裡。她在舊貨店裡面買了條款式美觀,沒有破損的棉布裙子和幾條圍巾,在家裡用熱水洗幹淨了,穿到學校去,也有同事稱贊漂亮。第一個月的薪水下來,她還了十塊錢給慈恩寺的老和尚,跟他說,下個月一定把剩下的還清……有天半夜她醒過來,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忽然覺得對于眼下的生活很滿意,日子清苦,但是自由暢快。不似當年被顯瑒從監獄裡面救出來就扔到去日本的渡輪上的時候,那時的自己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揮霍着随身帶來的錢财闊綽的盤纏,腦袋裡面一時抱怨一時思念,于是人在王府之外,物質和思想上卻無時無刻不被其牽連控制。現在的她卻并非如此。她翻了個身,房間裡面并不暖和,呼出的氣息變成白白的霧,但是身體卷在厚被子裡面卻很舒服,倦意上來,她合上眼睛,忘記了要去惦記思念哪怕怨恨那個人了。校長池仲諾子邀請明月去參加日本人聚會,這個早春的夜晚,她終于又見到了東修治。兩個人跳了一支舞,夜深的時候他送她回家,路上明月一直想要說一些感謝或抱歉的話,隻覺得開口艱難,沒有立場,自己是欺騙并利用東修治的人,無論什麼原因,怎麼解釋都說不圓滿。他卻像早把拒絕指認土匪好營救南一的事情給忘了,到了地方從車子上下來,看了看周圍街巷就有些不解:“明月小姐你住在這裡?”“嗯。”明月道,“現在住在這裡……我從雨露巷搬出來了。”四合院的門口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賣豆腐的漢子每天晚上去進第二天要賣的貨,回家很晚,這燈是他媳婦給他留的,暗黃色的燈火照在修治的臉上,讓這張英俊的平靜的面孔有了些柔軟的情緒,那是一些細微的連他自己可能都察覺不到的表情的變化:微微蹙起的眉頭,輕輕眯起的眼睛,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喉嚨裡面哽了一下……“要不是時間晚了,一定請修治君喝杯茶。”明月說。修治低下頭:“……這是臨時落腳的地方,是嗎?還在找别的房子嗎?”“這裡蠻不錯。離工作的地方不遠。”“似乎不夠舒适。”“比不得原來,但是出入自由,也有别的好處。”“我認識個朋友,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他有一間……”“修治君,”明月擡起頭打斷他,“我自己還應付得來。要是需要,一定去找你幫忙。”她說完呵呵手,“我要進去了。”修治依依不舍。他對她總是依依不舍的,可是每次見面不是時間緊迫,就是有突發情況,話不能說完,容顔還沒有看清,讓他事後想要回憶都覺得線索太少。可是這天夜裡,在這個簡陋的民宅門前,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生活裡剛剛發生的一些變化,這讓他覺得心疼,又因為潛藏的某種可能性而覺得有些激動,他拿着自己的帽子,站在那裡好久沒動。明月陪着他的沉默。賣豆腐的漢子推着吱吱呀呀的車子從巷子口過來,他一手推車,另一隻手捂着肚子上,慢慢走到門前,擡頭看了看站在門口的修治和明月,顧不得好奇,也沒時間招呼,上了幾節台階,明月見他腳步發軟,正想問張哥你怎麼了,漢子已經倒在地上,呲牙裂嘴地滿地打滾。明月吓了一眺,忙開了大門,三步并作兩步去找張家媳婦。修治把姓張的漢子扶起來,他嘴巴扁了扁,忽然脖子向前一挺,吐了修治一身,随後便昏死過去,毫無知覺。修治的司機連忙跑下來,跟修治一起把老張擡進車子,她媳婦披了袍子正跟着明月出來,看見自己丈夫郎當着腿,以為他死了,當即吓得大聲哭叫起來。明月費了好大勁把癱軟的婦人架起來:“嫂子,沒事兒,剛才張哥還好好地推車,咱先把他送醫院,你别慌啊,别慌!”深夜裡街上沒人,汽車一路奔馳開到醫院,修治繳納了費用,老張被送進處置室診病打點滴,他這才去洗手間清理了一下大衣上的污穢。出來了,明月等在門口,說話有點結巴:“謝謝你啦,修治先生,要不是你,都不知道怎麼辦。”他搖搖頭,找了一個長闆凳坐下:“可能是膽囊炎。”“你怎麼知道?”“上大學的時候同屋也是這個問題。天氣一冷就會犯病,樣子一模一樣。都是我幫忙,送他去醫院的。”“後來好了嗎?”“可能是吧。出家上山了。生活更有規律,說是後來少發病了。”“是宮澤君?”“我跟你說起過宮澤君?”“說過的。小桔帶我去府上的時候,你說從前經常一起上山宿營的四個朋友,其中有一個留在那裡了。你提到他名字。”“我也說過為什麼了吧?”“嗯。他的戀人嫁給他的哥哥。”“那可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你的記憶力可真好。”修治笑了笑,“現在有時候我也會想念宮澤君。這個人是個大個子,手長腿長,很帥氣,人活潑,愛說笑話。他身上總會發生些事情,總有故事。比如說會因為膽囊炎嘔吐,比如說出家做了和尚,這樣的人是有标志性的,無關好壞,人人知道了都要議論起來,再把他的事情說給别人。可是人們說起我,會說什麼呢?……我從小就是如此,什麼都還不錯,總是很守規矩,卻沒有一個突出的讓人記得住的地方。好也好不起來,壞也壞不下去。是一個,…”修治想了想,目光有點散,深夜裡,他累了,他不那般看重自己了,“容易被忽略的人。這件事情可真讓人灰心啊。但是我曆來如此,自己跟自己妥協了…”“修治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别人談起身邊的朋友,我不會談起那個有膽囊炎的人,也不一定會說起來出家當僧侶的那個,但是我會跟他們說起修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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