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宗弘暹這個人,趙肅并不覺得以自己的能耐,會被他轄制住。這段小小的插曲,不僅讓朱翊鈞心裡留下一根刺,而且也給張趙二人之間的關系蒙上一層陰霾。雖然彼此見面時依舊言笑晏晏,但趙肅很明白,他們兩人,是政治盟友的關系,而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就算惺惺相惜也好,仇深似海也罷,一旦時機不對,利益出現分岔,那麼轉眼之間,朋友變敵人,敵人變朋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和張居正雖然目前沒什麼大的分歧,但在一些小事上已經呈現出不同的态度,以後更不可能永遠和諧下去,人在江湖,不得不戰,但趙肅隻是不希望這一天太快到來。——正事尚且忙不過來,若還要從中抽出精力去内鬥,那簡直是自找罪受。曆史上張居正壯年暴死,最大的原因除了勞累過度,還有可能就是在與群臣鬥法的過程中,殚精竭慮,壓力過大,趙肅沒打算步他的後塵。出發前,朱翊鈞又另外指了六名貼身侍衛給他,以護沿途安全。對外說,自然是趙肅代表的是皇帝,也是朝廷的臉面,不容有絲毫閃失,從私心裡,皇帝卻恨不得把宮裡頭那些身手好的侍衛通通給他捎上,當然最後隻能作罷,所以才有了精挑細選的十人,皇帝還親自耳提面命,讓他們出門在外,不可矜驕,一切聽從趙肅的吩咐。沿途水路陸路互換,又是欽差身份,暢通無阻,不到半月,就到達廣州。廣州知府範銘得了消息,帶了人早早候在城門外的驿站,見遠遠大隊人馬行來,有侍衛打扮,也有官服打扮的,為首一人倒是身着便裝,但掩不住一身氣度。“恭迎諸位大人,請問尊駕可是趙閣老?”範銘快走幾步迎上前,笑容滿面地拱手。趙肅颔首:“你就是廣州知府?”“下官範銘,見過諸位大人。”他暗自驚訝這位閣老過于年輕。“無需多禮,進城再說罷。”範銘連聲應是:“大人請,房間早已備好,請大人稍微歇息,晚上下官還為大人們準備了洗塵宴,廣州士紳都盼着一睹大人風采,還請大人賞臉。”這是朝廷官員到地方的必備戲碼了,從古至今都大同小異,趙肅倒也熟稔,這種筵席向來就是拉關系行賄的最佳場所,趙肅雖然興趣不大,也無意故作姿态,聞言便看了範銘一眼:“筵席放晚些,一路上乏了,大家都想先歇息。”範銘見趙肅答應得痛快,大喜:“是是,下官這就去吩咐,讓他們晚點兒!”宗弘暹見狀,張了張嘴,又閉上。他與趙肅本是同年進士,隻是現在一人是堂堂工部尚書,内閣大學士,另一人卻隻是小小的從七品給事中,原本滿心不平衡,正想着拿着張居正這塊令箭,給趙肅找點不痛快。但一路上,趙肅恩威并施,很快讓他領教到厲害,加上旁邊還有一個面無表情,言辭卻毒辣無比的蘇正,宗弘暹硬是被教訓得毫無反擊之地,再也不敢放肆。“宗大人,隻是吃個飯而已,官民交流,你也一起吧?”宗弘暹正胡思亂想着,就聽見趙肅對他說話,吓得一激靈,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大人有命,下官怎敢不從!”趙肅笑道:“這又不是上前線為國捐軀,哪有什麼命不命的,你要是乏了,自在驿站歇息便是。”他這一說,宗弘暹想起自己神聖的使命:觀察趙肅的言行,回去如實禀報。于是連忙道:“下官自然是願意的!”趙肅悠悠道:“那就好,我可真怕晉甫不願意,回去上一折子,彈劾本部堂趁着公務之便行玩樂之實。”宗弘暹幹笑:“大人說哪兒的話呢,下官這不也跟着去了,難道還能彈劾自己不成?”趙肅微微一笑:“晉甫深明大義,本部堂感佩于心。”兩人聲音不大,這一番話,除了在旁邊的蘇正之外,其餘人都沒有聽見。趙肅雖然語調和風細雨,卻一句接着一句,壓得宗弘暹喘不過氣來,宗弘暹不是蠢人,領教過趙肅的厲害,自此一直到回京城,都老老實實的。南宋起,廣州就為港口,雖然中間隔了數百年,但繁華不減反增,人口已達百萬以上,此地靠近南洋,人來人往,熱鬧不下于京城,又比北京城多了幾分活力,由于通商口岸的緣故,不時還能看見一兩個金發碧眼的洋人。一行人很快到了官驿。官驿裡修飾一新,寬敞明亮,連房間的被褥也全都新換了,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趙肅沒拘着其他人,讓他們可以自由活動,隻是不許惹事,那六名侍衛因為受命保護趙肅,寸步不離,就住在隔壁房間。他自己有些疲倦,洗了把臉,換了身衣裳,就靠在床上,不知不覺睡着了,一直到門外響起敲門聲,這才醒過來,再看窗外,天色已經全黑了。門外站的是侍衛之一薛夏,詢問趙肅可要去赴宴,說廣州知府,連同蘇大人、宗大人,都已在外頭候着了。照顧蘇正和宗弘暹一路騎馬疲憊,幾人換乘馬車,穿過廣州的大街小巷,很快到達範銘口中所說的四海樓。名字起得大氣,建築也頗有氣勢,共建了三層樓高。為了迎接趙肅等人,三樓一整層已經被包了下來。幾人入了三樓的包廂,裡頭滿滿五桌,已經坐滿廣州府有頭有臉的士紳,見了他們,都忙着起身行禮,紛紛道好,少不了又是一陣寒暄。等到各自坐定,趙肅環視各桌,竟發現了坐在最外面一桌的一位熟人,而那人也正瞧着他,笑着朝他點頭示意,舉杯為禮。雖然對方蓄着胡須,樣貌也有些變化,但趙肅仍舊很快認出,此人正是回春堂的少東家沈樂行。當年自己家貧,若不是到回春堂賣藥,估計家境一時半會還改善不了,雖說貨銀兩訖,互不相欠,但其時回春堂家大業大,如果對方不肯收藥,也無可指責,所以論起來,還是趙肅占了便宜。後來回春堂漸漸做大,在閩浙一帶已是首屈一指的藥材商,與趙暖有些生意往來,沈樂行往返南北,也曾和趙肅見過幾面,但後來趙肅入了内閣,忙于公務,兩人算來已有許多年沒見了。彼時一個是寒門少年,家境清貧,身無長物,一個是藥鋪的少東家,富甲一方,年輕有為,如今再見,一個已成了當朝閣老,一個卻繼承了父輩的家業并将之發揚光大。兩目相對,皆不約而同微微一笑,無聲打了招呼。時機不對,沈樂行沒有冒冒失失跑過來見禮,趙肅也不可能單獨走過去和他說話。幾人随着範銘的指引各自落座,趙肅自然是首座,左首蘇正,右首範銘。他這一坐,其他人也才敢跟着坐下。人到齊,菜肴流水般端上來,葷素交疊,色澤鮮豔,有些連趙肅都叫不上名。那頭珠簾邊上來了兩人,一坐一站,開始彈唱助興,聲音低低切切,溫吞如水,沒有蓋過衆人說話的聲音,恰到好處。趙肅看了旁邊的範銘一眼:“我這一番到來,倒讓範大人煞費苦心了。”範銘含笑:“大人初來乍到,下官盡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您代表的是皇上,咱們廣州的父老鄉親日盼夜盼,若不是下官再三叮囑,這會兒隻怕十桌都坐不下,人人搶着要來。”趙肅哈哈一笑:“你倒會說話!”他拿着酒杯,站了起來。周遭頓時靜了下來,都望住他。“自宋起,廣州就已開埠,至今曆數百年,中有興衰,然無損其繁華,此地雖離京城萬裡,但比起京城,卻有獨到的優勢。因由此出海,橫貫南洋,縱通世界,在我大明之外,尚有無數大小國家,所以此地是中外彙集之地,互通有無之所。而今朝廷決議開設港口,造船練兵,便是因其天時地利,這份優勢,縱是它地,也略有不及。”這是開場白,但顯然,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範銘也有些意外,原本以為這位趙大人賞臉赴宴,肯開口說句話已經不錯,如今看樣子竟是有備而來。“以往,我在别地赴宴,席中多是本地官宦人士,然後今日聽範大人說,在座諸位,竟有過半數是商賈,可見廣州與衆不同,商人也有資格出席此等場合。”他語意不明,聽不出是褒是貶,席間竊竊私語,略有不安。趙肅環視衆人一眼,笑了笑:“人言士農工商,商排最末,實際上,管子這句話後頭,還有一句:此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也即是說,四者同樣重要,缺一不可,讀書可興邦,經商可富國,農耕可溫飽,而如果沒有工匠,又何來今日一桌一椅,亭台樓閣?”這話猶如一陣急雨落入平靜湖面,霎時驚起千層漣漪。自古讀書人,哪個不是瞧不起經商的?尤其那些進士出身的官老爺們,即便家中也許是商賈出身,可對外也從沒見他們為商人正名。幾千年來,商人早就習慣了低人一等的生活,在許多朝代,統治者都視商賈為卑賤之徒,更規定了種種限制,甚至不允許商人穿着绫羅綢緞上街。何曾有過一個朝廷官員,在大庭廣衆之下,真真正正地說一聲,商人也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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