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手說得繪聲繪色,一字一句都将荀攸釘在辱沒之中無法動彈。荀攸抖着手,慌不擇路地将黃酒灌下去,熱辣的酒氣頓時從五髒六腑間翻滾起來。他痛,從骨髓裡就開始劇烈地痛。他連細想也不敢,荀彧一生清白,何以落得如斯結局。扒手憐憫他,連“偷偷”後跟着的字眼也好心地抹去了,若當真說出口,他隻怕自己要發狂。荀攸從未在逃離農場後像今日這般完整無缺徹徹底底地厘清他們的回憶,他彎下腰抱着前胸,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鑽心的疼痛。上一回他痛得失去理智,痛得天旋地轉,還是四十二年前,荀彧在他懷中故去的當晚。群山如鐘鳴赫赫的野佛,朝他傾天而塌,孤鴻略影,驚破長空——荀攸直挺挺地,以極其怪異的姿勢摔倒在地。經此一面,荀攸重病一場,扒手等不及他清醒,隻留下厚厚一疊錢。他不怪扒手,隻是覺得自己好不了了,冬日漫長,他不願熬過去。病中他總夢見天地之闊,平沙茫茫無着。也夢見頭發花白的奧地利教授,夢見十八歲的文繡,教堂裡的神父,夢見趙隊長,壯漢,馮教授,扒手。他夢盡了此生所有在他生命中有迹可循的過路人,卻從來沒有荀彧。唯夢閑人,不得夢君。捱到來年開春,荀攸的病卻迎春而愈。他與命途斡旋多年,深知上天待他不薄,卻半分也不能分與他的愛人,每每于此,隻覺萬事堪涼,了無生趣。盛夏的某一天,孫子托他勞動勞動筋骨,出席小女兒的合唱團演出。曾孫女十一歲,一直在少年宮練習合唱,每半年一次結業,結業當天要在少年宮的小禮堂裡舉行合唱演出。孩子們都願意讓他多走動些,不必天天悶在家裡,莫名其妙地傷心。荀攸坐在第二排,眼睛半花了,找了很久才找到他的曾孫女。曾孫女甜甜地對他笑,用嘴型叫他:“祖爺爺。”荀攸點頭應了她,睡意卻很快襲來——他當真老了,再不複當年徹夜未眠,隻敢想着荀彧失眠的精神。童聲合唱分成四個聲部,中間一部分的孩子先開口,剩下的一部分慢慢加進來,他看見曾孫女的嘴巴鼓成圓圓的形狀開口唱着:“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隻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麼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旋律悠遠綿長,荀攸記不清自己在哪裡聽過,但他能保證,自己一定在哪裡聽到過。他在座位上費勁地想,卻漸漸想進了夢,夢中大雪皚皚,他仍舊在群山間跋涉。“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他累了,累得彎下腰站在風聲呼嘯間喘息,遠處躺着一個人,他試探着,試探着走過去。“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他把裹在他身上的薄被子掀開,看清了那張清隽如昨的臉,白若秋霜。荀彧看見是他,笑得極溫柔,溫柔得天地失色。他吃力地擡起手,指尖冰涼,摸摸他的側臉。“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他的聲音又輕又細,像天上的神仙在說悄悄話。——我死了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說你了,你會好好的,長命百歲地活着。——不要忘記我啊,公達。——記得有人在這裡愛着你。“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孩子們的聲音天真無邪,他們還不知道,四十年前,有一位三十二歲的年輕教師,從昆明一路輾轉到達西北邊陲的農場。年輕的教師尚不知前途,隻覺得當下的生活十分辛苦,好在他帶上了父親送的口琴。年輕的教師喜歡音樂,因而會吹口琴,其實他自己知道,蘇聯的歌曲,還是拉着手風琴最好聽。年輕的教師悄悄地愛上了與自己住在一起的工程師,終于有一天,在工程師的失意中,他有機會送給他這首歌曲。他在金色的日光下凝視着他,希望他能聽懂自己的話。他的心上人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看着他不作聲,他想對他講,可是多難為情啊。年輕的教師心想,這個呆子,聽不懂就算了吧。盛夏的合唱歌聲中,荀攸最後一次夢見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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