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還好嗎?
我猶豫着要不要寫這封信,因為想和你說的話太多,落到紙上,不知如何表達。
在每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我都動筆寫一點,增增減減,終于成了你現在看到的樣子。
很遺憾語言不能完全表達我的心意,但遺憾就是生活本身,我們早已習慣了,對麼。
決定離開你的那天開始,每晚我都舍不得睡去。
你睡着了,我便聞着你的頭發,撫着你的後背,把你抱在懷裡。
有時你翻身過去,我又輕輕地扶着你的肩膀,把你重新摟回懷中,一夜數次,自私而固執。
不知有沒有讓你睡不安穩,但一想到馬上再不能抱着你,隻能與記憶為伴,便顧不得許多,隻想最後對你任性一回。
你的懷抱是我最不想離開的,但我不得不離開。
因為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原本不怕死的。我甚至在想象中多次求死,以求解脫。
我曾經的生活太灰暗了。
在充滿光亮和希望的世界裡,我活得像一個小醜。渾身塗滿顔色,卻一無所有。
直到遇見你。直到再次遇見你。
你讓我愛上活着,渴望活着,當我的未來有了你,時間的流動就有了意義。
我不再懼怕未來,我憧憬未來。
所以,當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時,我必須要走。
和你在一起,我無法坦然赴死。
在被病痛折磨殆盡之前,我就會被因對你的留戀不舍而産生的深深的恐懼,折磨到失去心智。
“我不想死,我沒活夠,為什麼是我?”這些話會魔咒一般跟随着生者,讓他們每每想起都心如刀割。
我不想說出這樣的話,更不想讓你承受那種無法消除的痛苦。
現在,此刻,正在寫信的我,想告訴你,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擁抱死亡,就像擁抱朋友。
我現在所忍耐的疼痛,隻是為了讓我離去時更加幸福。
我所失去的一切,在我停止呼吸的一刻,都回到原位。
死亡是我出生前的原點,回到那裡,我心安然。
你以後還會面臨很多人的死亡,在垂垂老矣時,也不免會産生對死後未知的恐慌。
那樣的時候,想想我的話,我現在的感受,你會感覺好一些。
相信我,死并不可怕。
它和出生一樣神聖,值得慶賀。
所以現在和以後,都不要為我哭泣。
如果你每次想到我都在笑,我會更加輕盈,飛到更高的地方,張開比天空還廣闊的臂膀,再次擁你入懷。
我活着時留下的一切物質,都贈與你。
不要推開,不要拒絕,人們每日奔忙,都是為了錢,這說明它一定很重要。錢有它的價值。
我很幸運,手中的存款足夠我來美國看病,用最好最貴的藥。
現在給你剩下的,應該不多了。所以你更沒有必要推辭。
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妻子。
我的一切,生前死後也都該屬于你。
而我要留給你的,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些畫。
你應該已經收到了吧?
那幅畫,是關于你的夢境。
從我們19歲在一起開始,我就經常夢到同一個場景。
我和你,拉着手,爬上一座山丘,來到一片樹林,天氣很好,我們總是很愉快。
有時不停地聊天,在我的夢中聊上一晚,有時則靜默地靠着,安靜得像兩株植物。
你到我的夢裡來,永遠是平和的,溫柔的,次次都是美夢。
無論睡前抱着怎樣糟糕的心情,隻要夢到你,醒來時都能輕松釋然。
來到美國後,我隻有一個欲望,就是把這個畫面記錄下來。
感謝上天,我不知何時擁有了這種能力。這真的算是一個奇迹吧。
不在治療的時間,我就在畫畫,無法阻擋的沖動,從未有過的激情,全都融入了這些畫裡。
可以說,我為了創作它們,燃燒了自己的靈魂。
現在,我把身體還給大地,把靈魂留給你。
至此,我已了卻全部心願。
小月,我愛你。
韓東景
2024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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